诗歌丨谈雅丽:异乡人(组诗)
第三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异乡人(组诗)
白日梦
(相关资料图)
有人曾用一颗苜蓿建造了一个草原
我的白日梦,是用笔建造一所最小的房子
只允许爱——
只允许带鲜花和青草的人进入里面
但有时,我会把门开一小条缝
如果门外咚咚的敲门声里,夹杂一条河流
清澈的大嗓门
对一只母豹抒情
最上层衣橱,整整齐齐叠了你的外套
裤子在抽屉,内衣紧挨我的
炒青菜、手擀面,雾霾来时叮嘱你戴口罩
进门用热面巾将脸擦拭干净
桌上鸟萝、旧书,对面微微一笑的你
这,就是世界的全部
夜风把白杨刮得哗哗响
我记得暖炉、热水,被窝里更暖的怀抱
我对相逢的高铁抒情了,我对离别的
铁路怀有很重的难过——
走到窗外看你离家的背影,回来你用纸袋
装着一堆鲜亮的苹果
我喜欢刀子落下,在我们间旋转诱惑
我对疾病抒情了,我对河水抒情了
我对油烟、棉被、鼾声、脚臭、坏脾气
我对小礼物,小撒娇,我对——
你桌上那叠沙沙作响的白纸抒情了
我对平淡的生活抒情了
我对饱饮的折磨抒情了
我甚至对门外逡巡的
那只母豹,也投以凶猛的抒情和爱恋……
异乡人
我被疾行客车
抛弃在站台,暮色越燃越暗
空中传来巨大的轰鸣,使我确信陷入
无力自拔的漩流
我何必远走天涯,手中握着破碎的蓝玻璃
路灯点亮,无非给异乡人最后的安慰
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滚烫的地下通道
陌生的过路人——面色平静
橱窗里灯火透明
预示这是享乐的人间
我想念家里的米饭,书桌上那杯热茶
我在陷入,如同一只灰雁
挣扎着把地球当作了我的指南针
——高高悬空的飞行,和微微发亮的地平线
亲历
悬铃木开七种颜色的小花——
让我亲历这不能遇见的痛苦
停止念想,但叫光急骤打在暗淡的表白上
让失事的船只将我重新认领
将我从残破的海底救回
让远方的你,看到一个浑身伤痕的难民
同情我吧,带着燃烧的温柔低声说话
尽管一开始就这样定义我们——
我是你的……
但你啊——
你是使我的灵魂保持完整的爱
你闻起来就像我的父亲
我给你看春草细软,河柳拂风
我给你看朱雀的清晨,阳光撒在樱花瓣上
我给你看小街、胡同、水井、草莓担子
天桥悬挂的彩虹,我指给你看了孩子、路人
手写本上,令我魂不守舍的词语
我还给你看了——
我全部的悲伤
当我变得脆弱,不敢走出空荡的房子
当我颤抖着,摸到一些柔软的往事
当我低声倾诉,因为紧张眼里满是泪水
你静静地听我说话,即使在远方
我也能读到你心里柔软的波浪
多么好,你闻起来像干草和旧书的味道
你闻起来真像——我亲爱的父亲
牛羊宰场
一个信誓旦旦的会议正在研讨
如何建造一个白日梦,如何让动物过得更好
我们的仁慈——
乃是用最高伏特的电,击昏待宰的牲畜
在此,魔鬼和上帝互相安抚
我见到过畜粪污染水源,激素喂大的猪
暗无天日的温室培育出来的速成鸡
我见过牛羊宰场——灌水的活畜,膨胀的皮毛
被肢解的血腥,从双瞳里流出的热泪
人群中曾有一次公开演讲
我的焦急,源自这个季节不合常理的解释
贪婪无趣的下流集团,纵欲过度的无名之辈
我捂住心脏疼痛的部分
不能清晰地——表达我的担忧
完美
只有在高原,这个世界才是完美的
拉木措是一只俯瞰的眼睛,等着
一声鸟叫穿透雅鲁藏布江的灵魂
只有在高原,这个世界才是完美的
藏北的荒凉与芳草,对应着
念青唐古拉山上——
美和恶的神灵
熬制蜂蜜的时光
和着蜂蜜熬制的黄昏
有着稠密野草花的甜香——
父亲的药房堆满大山田园的动植物
白术、黄柏、乌梢、金银、蝉蜕
一条金白相间的蛇盘旋在玻璃瓶里
小煤炉的铁锅里,蜂蜜温暖地流动着
我从起泡的蜜中挑出一根糖线来品尝
父亲母亲和我,在他们老去之前
我还有很多时光陪伴他们
用熬制的蜜做一副上好的药丸
父亲一贯啰嗦,新做的药丸须得大小一致
赶在蜂蜜变冷之前
他新染的头发渗出了白丝
母亲空闲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芝麻茶
天下美味都要先运送进女儿的肠胃
我不是很多年前听话的少女了
我喜欢这样蔓延,在小镇
许多人都不能达到人生的巅峰
许多人都留守在孤独的平淡里
我手中有药丸香,我心里也有
他山之上明日会新长了灵芝,也许是萱草
对于我们来说,这都是一味药?
我们在一起,相守着、相爱着
蜂蜜中掺着苦涩的药粉,才能平和地
治愈人间的疾痛
牧场夜雪
偶尔,我也想起牧场的夜晚
想起我们红砖木屋的羊舍
大风吹得屋顶帆布条,哗哗乱响
我们准备好金黄的干草和秸秆
为了让羊群顺利度过大寒
下雪那天,我们烧旺炉火
羊群陆续回家,雪花落到它们身上
那场罕见的大雪整夜都没有停过
我和牧羊人打了整夜的纸牌
轮流起夜揿亮走廊的灯光
替羊群添加更厚、更暖的干草
我去添草的那次听到了
几声熟悉的羊的叫唤,然后从四面八方
传来雪扑簌簌打落什么的声响
好像是那一场雪,压断了牧场的电线
楠竹和偏屋,它将牧场满满盖住
只剩下记忆中的那个冬夜——
漫长,又宁静……
那些存在着的虚无|
——卓今读谈雅丽
谈雅丽的诗,有一种奇怪的混搭效果,粉色梦幻和残酷粗粝缝合在一块,自然主义与虚无主义织补成一块。有时候高调地做着公主梦,悬浮于梦幻森林,有时候像个农妇躬身大地“关心粮食和蔬菜”。诗人手把一柄漏勺,热烈地投入生活,不停地搅拌、过滤,打捞诗的材料。漏勺太漏,所剩无几,舀起来的东西有亮闪闪,也有沉重和黑暗。
女诗人写诗一般都从写爱情诗开始,爱意浓烈得化不开时,诗是最好的稀释材料。在《短札》和《一条河流的若干幻想》中,诗人内心纠结,身体里奔腾的荷尔蒙,毫不保留地表达出对爱欲的渴望,传递出生命中铿锵的颤音,炽烈异常,欲罢不能,却又畏缩不前。也许她要讲的并不一定就是爱情,还有更深的指向。在《有如水草》中表达了这种忧虑,她堕入爱情虚无主义,轻盈如薄雾,高高地悬浮在尘世之上,白天的浊重与夜晚的清澈,使诗人处于精神搏斗、人格纠结的阶段。她把自己与十里铺的渔民做了身份上的认同,很深的分裂其实一直横亘在内心,她想将两座对峙的山峰捆绑在一起,实际上她知道她做不了十里铺的渔民,就算她与他们有共同的依存,共同的河汊沟港、野蒿青芦;她也相信巫师、蛊毒和水鬼,但是那白天与夜晚矛盾,不可交叉和重合:白天,明亮却浊重;夜晚,黑暗却清澈。她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或者她天生就有一颗站在白天向往黑夜的心。她讨厌自己看上去轻盈干净的小资情调,以及那种藏也藏不住的假惺惺。
久居都市的人会向往的田园牧歌生活。在《蜂蜜》中,她写到了水稻、橘子园、蜂箱、忙农活的父母、单纯快乐的孩子,这是一幅恬美温润的乡村图画,小资眼里的乡村都是这个样子。她愿意把自己嵌在童话一般的梦幻的画框里,身穿绣着白花的紫纱罗、轻盈飘逸的女子,在有薄雾的树林里慢速奔跑,只看到她洒满碎光的背影,有一天她也会停止奔跑,站立在大地上,从那以后,她变成了一位母亲,有了一位正常母亲的痛、牵挂和牺牲。在《温柔的鸟巢》里,湖水、雪地折断的芦苇、候鸟的空巢等意象,暗喻爱情的失落,最后一次饱含热烈的亲吻和道别。这位学畜牧出身的诗人,有着一颗博爱的心,她有太多与各种生命打交道的经历,这些可怕的经历让她看透了人性的黑暗,于是,她亲手撕下描金的凤眼面具,扯下粉红透明的轻纱,面对人类的虚伪行为,她诅咒,为无辜的生灵号啕。“一个信誓旦旦的会议正在研讨/如何建造一个白日梦,如何让动物过得更好/我们的仁慈——/乃是用最高伏特的电,击昏待宰的牲畜/在此,魔鬼和上帝互相安抚……我捂住心脏疼痛的部分/不能清晰地——表达我的担忧”(《牛羊宰场》)这是她最有批判精神的诗,不管不顾,下狠劲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诗人把自己整个抛出去,歇斯底里,泪流满面,痛彻心扉。做完这些,她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不知有没有人研究过,动物是否也有孤独,至少,孤独是人类最难克服的困难,一个人战胜了孤独几乎就所向无敌了。她在《双色球》里写孤独的父亲,父亲被热烈的琐事包围,他用穿牛仔裤来追忆年轻,用染发掩饰衰老,用买彩票打发闲余的时光,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往期的号码证明自己的存在。无可奈何的时光、无所事事的小镇,更加证明一种深刻的孤独。这样一幅古典的画面,最容易勾起人的伤感。
“底层关怀”这个词曾一度被频繁滥用为精英知识分子标榜的“博大的爱”,这个词本身暗含着一种立场、一种高姿态,那些自认为身份高贵的人俯身向下,为芸芸众生施舍。谈雅丽的职业决定了她常与渔民、畜牧水产养殖户打交道,她的诗少不了写动物和植物,她的立场是飘摇的,她一方面把自己降身为“底层”,却又忍不住以诗人的高调姿态站出来说几句。站在人的立场看动物,动物成了被关怀的对象,站在鱼的立场看人,人其实也很可怜。她长期跟动物打交道,有特别细腻的感觉,甚至感同身受,才会有“觉得自己和它一样,也流着碧绿色的血”。她大概很介意“人类中心主义”,但处处又显出人本主义情怀,不知道如何在这种复杂的角色中自由切换,常常为此烦恼。如果说《牛羊宰场》中牲畜是被人宰割的,那么在《上岸渔民》中,渔民又是被人类新手制订的制度宰割的。渔民们不守规矩吞下的恶果,监守自盗的老四偷偷电鱼,“电流却把他击翻成一条肚腹朝上的黑鱼”。禁渔使渔民生活动荡,告别渔业等于丢掉祖宗传下来的饭碗。诗人悲观失望,失业的渔民像无根的浮萍四处飘浮,有的改行成了洗脚城的小姐,有的去广州打工,还有人坐牢,有人沉迷于六合彩,诗人的敏感神经触摸到了这种痛苦和绝望。上岸的渔民何尝不是另一种“上岸”?社会发展,产业分化,有它内在的规律和存在的理由,一切在打碎、寻找、重组中恢复机体的活力。诗人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在《畜牧志》中对土地的思考,对行业发展的追问,开始对原先的看法有了反思和批判。
一个喜欢水草、阳光、雾和大颗大颗星星的抒情女诗人,躺在梦幻和童话中,一旦发威,那便是柔性中透着坚硬,“我喜欢刀尖落下,在我们中间旋转诱惑……/我对饱饮的折磨抒情,我甚至对门外逡巡的/那只母豹,也报以凶猛的热爱”(《对一只母豹的抒情》),谈雅丽喜欢写虎豹,用以表达内心的“凶狠”,《斑斓之虎》让人想到博尔赫斯的《另一只虎》和《金黄的老虎》。博尔赫斯一生写过很多老虎,他的虎色彩炫目,朦胧而又光亮,如神话和史诗般辉煌,那是诗人的“理想之光”。人的内心藏着两个角色,脆弱和强大,它们互相对视,不是谁被谁打败的问题,而是互相成就对方。诗的美、意境与信息量都是诗人特别在乎的事情,字面单纯、干净到极致,信息丰富到极致,这是诗的魅力。《翻阅白水河》尝试在简洁单纯的字面上承载复杂和多义,信息量厚重绵密,意象繁复,把成筐成筐的材料浓缩成一汤匙,富含营养,挑战写诗的难度。《荒芜之地》也是一首内涵深刻的诗,偶然闯入一个神秘而又荒芜的坟场,少数民族、丛林、古墓、古怪的图腾,灵魂与肉身的精细分类,从经验世界到超验世界的新奇和恐慌、旋转和眩晕,还有对生死和存在这种大问题的思考。
把自己攒在手心,舍不得放出去,这不是诗人所为。智者常说,只有当我变得不是我了,我才是我。要使自己异化才有希望。好诗人都知道蜕变和升华的意义。
(原载《诗刊》2015年10月刊上半月号“每月诗星”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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